第九十章_深情炮灰决定摆烂[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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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趁着鹿孤舟松开他脚踝那瞬间,周寂疆蹬了一脚,往后退了几步,后背贴在床头。

  “鹿孤舟你不是有洁癖吗?恶不恶心啊?”他满脸厌恶注视着鹿孤舟,甚至都没有加以掩饰。

  他还以为亲吻脚踝这种膈应事情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却没想到鹿孤舟直接给他现身说法。

  这……

  要是没有素质,周寂疆真的会忍不住责骂他。

  “不恶心。”鹿孤舟偏过头去,也没生气,只是抬眼,摇摇头。

  他黑眸有浓稠欲望,还有欢喜,是失而复得的欢喜:“知道原来是你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还没说完,周寂疆就已经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却觉得倒霉透了。”

  鹿孤舟皮囊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仍然单膝跪立在床边,看样子好像要上床来。

  “那我就锁住你。”鹿孤舟语调诡谲,病态。

  “我想要你别离开我。”甚至还对一个怪物,说出这种话。

  鹿孤舟现在的神情实在太怪异了,笑意浮于皮囊表面,就好像画皮画上去的。

  如果主角受超脱世俗爱着英年早逝前男友,却又遇到了另一个深爱着的替身,背叛与愧疚的双重折磨,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或者说,当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背叛带来的愧疚与压迫,选择释然,跟“常忆南”这个替身相守一生了。

  周寂疆太想当然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没人会相信死人会回来也忍受不了跟怪物拉拉扯扯,却没想到鹿孤舟根本不是正常人。故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说出这些话时,余光瞧见鹿孤舟脸色瞬间苍白。

  周寂疆就保持着这样一段距离,冷眼望着床边另一头的人,直到鹿孤舟膝盖麻木,他才缓慢开口:“你不是说要忘记我吗?现在怎么这么高兴?”

  以至于他都不想装了:“遇到一个像我的人就想把我忘了,你装什么深情呢?”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非法拘禁还跟一个怪物心平气和待在一个空间里聊感情。

  “可我不是常忆南,我是周寄疆啊。”

  甚至,他撕开伪装,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周寂疆,洞悉一切似的,说:“你就是想要我爱上你,然后折磨我,不是吗?”

  周寂疆额头冒出青筋,他已经不想骂鹿孤舟是疯子了,这是既定事实。

  周寂疆那时候满身疲倦,太累了,懒得厌恶他。

  “你明明知道我做不出来。”鹿孤舟声音很沉。

  他又好像回到了半年多前的样子,慢吞吞靠在床头,眼里有疲倦,很累很累。

  他真的疯了。

  发现他不是常忆南,而是周寂疆,就那么高兴吗?

  而现在……

  鹿孤舟没有被他那样直白讽过,霎时,苍白了脸。

  周寂疆仍旧觉得很累,眼神也透露着点儿烦。

  “你不是说爱我到死吗?竟然认不出我吗?”周寄疆就会那样告诉他实情,失望质问他,随即毫不犹豫离开,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鹿孤舟的视线里,直至逼疯他。

  周寂疆眉心皱痕更深,无他,主角受是对的。

  鹿孤舟突然觉得他陌生,纵使是以前周寂疆重度抑郁症想要跟他分开也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直白尖锐讽刺,落在鹿孤舟耳里,只有前半句。鹿孤舟放轻了声音,说:“你跟常忆南不一样。”

  他就是这样想。

  周寂疆眼里没有温度,一如他这个人。

  “你可以上来,”周寂疆靠着床头,离他有一段距离,他冷冷道,“如果你想要我的伤口裂开的话。”

  “……”

  “何况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周寂疆还欲再说,鹿孤舟突然打断他的话,轻轻道。

  以至于现在,让鹿孤舟用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笑着确认,问他:“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就像是锁住常忆南那样?”他只是气笑了,“或者,还要给我脚上绑个锁链吗?绑畜生那种?”

  “我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我是怪物,你想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周寂疆说,“你不是恨我吗?那就像以前那样对我进行精神折磨,或者再过分一点,虐打我啊,都可以。”

  跟主角受交流真的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情,周寂疆后脑勺又开始疼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就是抱着那样的心思。

  不用特意演常忆南了。

  “你在做梦。”周寂疆毫不留情跟他对视,“我不可能不离开。”

  “可是你就是你啊,因为是你,我才会喜欢你。”他勉强笑起来。

  鹿孤舟当真停住了,他的膝盖就抵着冰冷地板,抬眼,压抑着渴望。

  周寂疆蹙眉。

  把主角攻常忆南锁在隔壁房间,现在又跟他这个怪物掰扯来掰扯去。周寂疆真的觉得鹿孤舟精神状态不对劲,他已经极端了,疯了。

  周寂疆一时失语,半天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线,带着点哑:“所以你知道了,想要怎么样?”

  “我爱你。”他说。

  这句“我爱你”,周寂疆在那四年多里都快听烂了。

  很多人大抵都以为这个电竞世界冠军鹿神,满身恶劣傲气,薄情寡意,这辈子都说不出什么“我爱你离不开你”,事实上,鹿孤舟太喜欢说了。

  他会贴着你的耳,啄吻上来,一字一句诉说着满满爱意。

  只不过那些爱意都扭曲得很。

  他说:“我爱你,你离不开我,除非你死。”

  后来他又换了种说法,重新说

  “哪怕你死。”

  “……”总归是死了也逃不脱。

  真吓人,对吧?

  当然,他只对待周寂疆是那样,所有阴暗扭曲爱意也只倾泻在周寂疆一个人身上。

  他不懂节制,也不知道纸箱子装不下东西,就裂开了,破了。

  “我还真要谢谢你这份偏爱。”周寂疆都笑了,“但我要辜负你了。”

  说完,他又慢吞吞吐出最后一句话:“我总有一天会消失。你知道的,怪物不可能活太久,鬼魂也会消散……”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被鹿孤舟突然动作打断了。

  鹿孤舟骤然爬上床,一步步膝行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他说着这句话时,周寂疆被他长臂一揽,太用力了,下巴砸到他的肩膀,生疼。

  鹿孤舟又低下头慌张揉他的脸:“疼不疼?对不起。”

  “如果感到对不起就放开我。”周寂疆偏头避开他伸来的手,满面嘲讽。

  鹿孤舟手指僵硬在半空中,说:“不可能。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事不可能。”

  周寂疆就不说话了,只低嘲一声,着实觉得没意思。

  能怎么说呢?鹿孤舟哪怕暂时俯首,都抵不住骨子里占有欲与侵略性。他就是这么个人。

  比如现在,他强硬按着周寂疆的腰身,小心翼翼要为他拆下绷带换药,又要抱着周寂疆的身躯,一同入睡。

  周寂疆有一段时日没跟他这样亲密,骤然被他长臂往腰身一揽,越缠越喘不上来气,难受得紧。

  他就要推开了,可是身后男人呼吸不远不近就在他脖颈处喷洒,热气腾腾。那是跟他身体完全不一样的体温,几近要烫到了他。

  “我发现你经常去医院看周奶奶。”他冷不丁开口。

  周寂疆:“!”

  这时候鹿孤舟提起周奶奶绝对没什么好事。

  周寂疆太了解鹿孤舟,以至于他脱口而出,带着警惕:“你想做什么?”

  鹿孤舟似乎被他这种态度灼伤了,沉默一阵,说:“我能做什么?她是你的奶奶。”

  周寂疆就放松了下来,然而他这种在意,似乎落了把柄。

  鹿孤舟贴在他耳边:“如果你离开了,或许我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一定。”

  “周奶奶得了绝症本就活不长了,你还想怎么样!”周寂疆感到荒谬,在他眼里,鹿孤舟都不算疯子了,是禽兽。

  而鹿孤舟作为被他怒视的禽兽,只是低头,似乎想亲他,但最终还是用拇指轻蹭他额前碎发,捋顺,说:“没有你,我也活不成。”

  他以为周寂疆死了,本来就是要吞安眠药陪周寂疆去了,可是奇迹出现,周寂疆突然在雨夜回来了,救下了他。

  “从始至终都是你。”鹿孤舟怀着欣喜,怎么说也说不够,他一遍遍重复,“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周寂疆:“……”

  鹿孤舟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无语,可能是真正意义上久别重逢了,高兴到不能自已,低头,眼睛黑亮,“你回来找我,报复我,我没有恨你,相反,我很高兴,这证明你还是放不下我,对不对?”

  周寂疆:“……”

  要不是任务,他绝对会把自己发射到外太空永不相见。

  周寂疆表情太明显了。

  鹿孤舟盯着他,精神亢奋却得不到情绪反馈,他渐渐低落了下去,说:“所以还是周奶奶,你回来,是不放心她,对不对?”

  周奶奶本来就是周寂疆临死前都放不下的人。

  周寂疆为了她回来也是正常的,至于其他……

  “可是你伪装成常忆南来报复我,还是对我有点感情……对不对?”鹿孤舟自言自语似的。

  周寂疆已经困了,闭上眼,昏昏欲睡,他并不听鹿孤舟发疯,只觉得难为鹿孤舟了,明明那么清楚还得自己骗自己。

  鹿孤舟也发现了,周寂疆不知何时闭上眼,一动不动,要是他是个活人,有呼吸,那呼吸一定会特别平缓。

  可惜他没有。

  鹿孤舟看着他,碰触他手臂冰凉温度,没来由一阵心慌。

  鹿孤舟听不到眼前人心跳。

  周寂疆闭上眼,下次能不能再睁开眼了,鹿孤舟不知道。

  他患得患失,哪怕只是想象,都觉得周寂疆要是再也睁不开眼,他就一定会死。

  绝望而死。

  所以,他想,一定要留下周周才可以。

  留下周周,那么,周奶奶就一定要平平安安。

  只要周奶奶活着,周周就一定不会跑。

  他就这样笃定,这样自信,闭上眼,紧紧揽着周寂疆冷冰冰的身体,睡过去。

  这是他半年来睡过最安稳的觉了,怀里充实安全感,让他舒服到不想醒过来。

  简直就像是梦境。他祈求着,永远不要醒过来。

  可是,没有人会一直沉湎于虚幻梦境。

  鹿孤舟被吵醒了。

  他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自从周寂疆死后,他便联系了周奶奶所在医院,时刻注意着周奶奶病情,他对周奶奶本身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因为周寂疆而已。

  医院很少会给他打电话,一般都是周奶奶病情好转或者情况稍微差了一点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鹿孤舟仰躺在床上,慢吞吞直起上半身靠在床头,一醒过来他就下意识看看旁边,身侧男人半张清俊苍白的面目陷进柔软枕头里,露出一截脖颈,让他想起甘蔗,咬上一口,脆生生的。

  一定很甜。

  可惜不能咬。

  鹿孤舟舌尖抵了抵上颚,接起电话,忍了忍,嗓音哑着,问:“有什么事吗?”

  说出这句话时他想着,挂了电话之后要做什么。先起床学做早餐吧,周寂疆受伤不宜荤腥,那就做碗清粥。

  接下来呢?

  鹿孤舟记得周寂疆与他在一起那四年里面无数次说过,想要去看海。

  鹿孤舟不喜烈日炎炎,且路途遥远,他觉得,倒不如两个人待在家里窝在沙发上温存,便不陪他去,也不让他去。

  周寂疆当时抑郁症,他觉得人活一场不看一次海是很不划算的。因此他对这件事格外执着,鹿孤舟也看见他满屋子找护照找不到,满脸焦急,最后甚至问到了鹿孤舟这里。

  鹿孤舟轻飘飘一句:“扔了。”周寂疆就沉默了。

  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光线昏暗,他低头自顾自索吻,似乎记得周寂疆当时表情是很难过的。

  鹿孤舟想着,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询最近时间的机票,他要带周寂疆去看海,从此以后无论是刀山火海,他都会顺从周寂疆。

  可是手机那头一个护士说出来的话,让他僵住了。

  护士说:“周奶奶病情突然恶化。”还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周奶奶活不长了。

  ——

  隔日醒来,周寄疆发现鹿孤舟更疯了,就好像沙漠里渴水绝望了的旅人,非要抓住他这甘泉,周寄疆无数次跟他说“抓不住的”。

  可是鹿孤舟并不听。

  他完全魔怔了,非要把周寂疆囚在这偌大空荡的别墅里,甚至还有知晓周寂疆真实情况的常忆南也被锁在了隔壁房间。

  本来是在隔壁房间,可是隔一天周寂疆晨起发现那半掩着的房门完全打开了,房间角落空无一人。

  常年不开窗,房间里有股霉味,还有股淡淡的铁锈味,好像是家具陈旧,又好像不是。

  周寂疆闻着这气味,冲鼻,有点想吐。

  昏倒时他被身后人扶住了。

  周寂疆勉强缓过劲儿来,一把推开鹿孤舟,问他:“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地下室。”

  好,还不算太疯。

  周寂疆松了口气,就看到鹿孤舟睁着黑漆漆眼睛,他有一瞬间仿佛被看透。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鹿孤舟道。

  周寂疆没理他,转身就走。

  然后两人就保持着这种姿态,三四天。

  期间鹿孤舟接电话频率高起来,并且脸色也越来越沉,特别是昨晚,不知听到什么消息,周寄疆看电视呢,突然被他扯过去死死抱在怀里,听他嘴里念叨什么“看海”乱七八糟的。

  周寄疆把他推开,这几晚都是鹿孤舟强制性跟他睡一起,鹿孤舟突然发疯坏人心情,周寄疆那晚把鹿孤舟枕头被子全扔到浴缸里去了。

  夜里还是风大,鹿孤舟这个疯子倒也没拿客房的枕头被子,就安静抱着湿被子睡在他身边,他偶尔一翻身都能碰触到鹿孤舟的身体,体温高得不正常,可能要生病了。

  周寄疆抿唇,翻身继续睡。

  “啪嗒。”

  周寂疆是在七点半的时候,醒过来了。

  他偏头好像听到窗外有细微声响,可是一扭头,窗帘紧闭,卧室里好像还处于黑夜,什么也看不见。

  周寂疆在床上躺了会儿,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啪嗒。”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光如此,又是“啪”一声,有东西从窗外被砸进卧室里地板上来,玻璃窗都被砸碎了。

  周寂疆看到地上是一颗石子,他皱眉,还是翻身下床,以为是哪家不懂事的破小孩。

  结果他拉开窗帘,却发现是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庄荣白。

  他站在草坪上,对着三楼的周寂疆,做着什么动作,神情似乎很着急。

  周寂疆看不懂,但觉得庄荣白一个律师竟然悄悄潜入别墅后方,那必定有不对劲之处。

  他下意识想找手机,单膝跪在床上,在枕边摩挲了一阵。

  什么也没找到。

  周寂疆眉头皱了起来,隐约有了猜测,而似乎迎合他心中所想,卧室门忽而开了。

  鹿孤舟站在那里,不同于前些日子醉生梦死,他今日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精瘦手臂,在阳光下高大俊美,也罕见温柔。

  当然,鹿孤舟脸很红,周寄疆觉得他还是昨晚受凉了。

  他都来不及遮掩那些碎玻璃,鹿孤舟就已经目光一沉,快步走到窗边,俯身往外看去。

  周寂疆心悬了起来,又很快放下,因为鹿孤舟什么也没找到。

  草坪上只有几个小孩在玩泥巴堆城堡。

  “刚才底下是谁?”鹿孤舟脸色阴沉,眼里怀疑未消退。

  周寂疆转身,并不理他。

  他膝盖受伤难免一瘸一拐,鹿孤舟攥住他腕骨,便让他动弹不得。

  “你又要发疯了?”周寂疆迫不得已回头。

  鹿孤舟沉默了一阵,摇摇头。

  失去周寂疆这半年多来他早已学会了遏制愤怒,他不想再伤到周寂疆。

  只要他改了,周寂疆会愿意跟他在一起的。或许不愿意,但最终还是要跟他在一起。

  “我们去看海吧。”他轻轻,以不容拒绝态度,说。

  “国外谁都不认识你,我们去国外,给你办个新身份重新生活,再也不回来,摒弃这里所有不愉快记忆,好不好?”

  鹿孤舟太迫切了,他说完就开始整理行李,还让周寂疆快点去客厅吃完清粥,大有吃完早餐就离开的意思。

  周寂疆没动。他不想去。

  鹿孤舟也察觉了,他回头,眼神偏执,魔怔了似的,低低问:“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看海吗?”

  是啊。周寂疆太想看海了。

  他死那晚本来就是预备跟庄荣白去看海,后来鹿孤舟打电话给他了,阴差阳错,没看成。

  鹿孤舟也一直不想去海边,没想到这次却是主动要跟他走。

  “怎么突然就……”周寂疆敏锐发现了怪异的地方。

  鹿孤舟没解释,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箱,三两下搬起行李箱,牵起周寂疆的手往外走去。

  他掌心很烫,整个人体温高得不正常,表现出来还是很冷静,只是面无表情而已。周寄疆都怕他开车开一半,高烧死了。

  “我手机呢?”为了安全,周寄疆还想再说两句。

  鹿孤舟没应。

  周寂疆突然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还是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会让鹿孤舟想要带着他逃避,去国外也不想要把消息传给他?

  何况主角攻呢鹿孤舟是想一走了之,把主角攻关在地下室,饿死吗?

  周寂疆皱眉,他还在想着,突然眼前一晃,是一个人影冲了出来,直直走向他,拉住了他手臂。

  鹿孤舟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庄荣白浑然不知,对周寂疆说:“快跟我去医院。”

  周寂疆下意识问:“周奶奶怎么了?”

  庄荣白还欲再细说,奈何鹿孤舟一扯把周寂疆夺了过去要把他塞进车。

  车引擎发动,庄荣白被拦在车外,下意识提高声量:“鹿孤舟你想要他恨你一辈子吗!”

  鹿孤舟只是一顿,毫不犹豫开车离开。

  周寂疆就坐在副驾驶,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只死死盯着鹿孤舟。

  鹿孤舟面部肌肉绷紧,竟然在心中希望周寂疆不要说话,不要问。

  “周奶奶死了对不对?”天不遂人愿,周寂疆还是问他了。

  心压入谷底,鹿孤舟声音艰难吐出牙缝,说:“周周,没事的,别这样。”

  周寂疆侧着头,安静注视着他。

  很难描述周寂疆现在的表情,连周寂疆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他只知道鹿孤舟很慌很慌甚至随便在拥挤路口停下了车,顶着车窗外谩骂,鹿孤舟一手揭开安全带一手来揽他,企图用有温度的拥抱来安慰他。

  “你还有我,你还有我。”鹿孤舟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发着高烧呢,嗓音低沉又哑,在车里很清晰,仿佛回荡着,如魔咒,怎么也逃不开。

  周寂疆听烦了抵着他胸膛,猛地一下把他推开:“我最不想要就是你。”

  面对苦难,周寂疆不是会大喊大叫的那种人,也不会歇斯底里,某种时候他冷静得可怕,接受很快。

  现在他听见“咚”一声闷响,是鹿孤舟后背砸到车门上了,听着就肉疼。

  周寄疆心里有些意外。

  鹿孤舟也是发烧,稍微虚弱了,不然也不会被他轻轻一推就……

  此刻,鹿孤舟身体僵硬,没立刻起身,而是僵硬靠着车门,跟周寂疆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就保持着这样狼狈姿态,脑子里已经发烧不清醒了,低着头,听周寂疆说:“鹿鱼,那时候我初见你在巷子口被打,就应该头也不回就走了。”

  要不然现在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破事。

  鹿鱼,鹿鹿鱼鱼,本是个不够吉利的名字。周寂疆时隔多年喊主角受这个名字,如回到最初的起点。

  他是真的后悔了。

  车里,鹿孤舟肩膀微微一震,仍旧没发出声响,只是,他缓慢在驾驶座坐正了身体,手按着方向盘,发动了引擎。

  周寂疆以为他冥顽不灵,遂偏过头去看窗外,谁也不说话。

  这一路大抵都有二十几分钟,久到周寂疆觉得前路永远也走不完,好像要走上一辈子,他眼皮子往下坠都要睡着了,终于,车停下了。

  旁边人沉默着拍醒他,这次,不是半搂着强硬贴在他耳畔,只是滚烫掌心覆盖在他单薄肩头,似有似无摩挲了一瞬就很快松开了。

  鹿孤舟已经克制着,很小心很小心才不去触碰他。

  “到了。”他倾过身为副驾驶的人开了车门。

  车门打开,有新鲜的空气灌入周寂疆的鼻腔,他呼出一口气往外看,只看见了眼前熟悉的医院大建筑跟里头翠绿色的草坪,以及明媚阳光。

  周寄疆下意识转头看向驾驶座,只见那人偏开头避开他探寻的目光,只沉沉道:“你不下去就再也没有机会走了。”

  周寄疆闻言戴上卫衣的黑色帽子,口罩遮住脸严严实实,就毫不犹豫扭过身体,掌心按在车门,下车了。

  走到医院大概有一分多钟的路程,期间周寄疆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他一步步走向拥挤人潮,没有回过一次头,可是他能感觉到身后目光沉默注视着他,一刻不离。

  直到周寄疆真的走进了医院,在转角处他似不经意偏过头去,发现马路边川流不息车流里,那辆黑色林肯所在的地方只有几片银杏叶缓缓飘落在地,已经没什么人了。

  周寄疆抿了下唇。

  说是除非你死,结果现在放手也就只是因为他喊他“鹿鱼”说了一句当年很后悔。

  可能鹿孤舟也发现他们之间那点儿仅存的感情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满是疮痍了吧。

  周寄疆不再犹豫,快步去往周奶奶所在的病房,他来晚了,只见那白色走廊稀稀落落几个医生,以及庄荣白。

  庄荣白穿着件黑色西服,本应该板板正正,如今却是衣襟凌乱,领带也乱七八糟横着,他低头,鼻尖烟雾缭绕,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着烟。

  他没看见周寄疆,周寄疆也没时间跟他多说,直接跟那些医生说了“借过”,没有解释就踏进这件病房,并且径直走到周奶奶病房里,单膝跪在冰凉地面,握住了周奶奶的手指。

  握手指是因为周奶奶手背有针扎着,那薄薄一层皮肉,青紫,褶皱,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的感叹。

  这个动作就让医生心脏都差点停拍了,连忙想要赶走这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陌生男人,刚唤护士一起拽住他手臂,正疑心掌心的肌肤为何这样凉呢,就听见身后门口传来的声音。

  “别碰他。”庄荣白摁灭了烟蒂,很冷静,说。

  这是默许。医生们便收回了手,并且一个个走到了门口,关上门。

  病房里只剩下了庄荣白站在窗边背着身子,周寄疆单膝跪在病床边,以及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周奶奶,她仍然活着,呼吸孱弱,浑浊的眼,颤唞眨着。

  庄荣白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在周奶奶最后时刻,说些话。

  周奶奶艰难抬眼注视着周寄疆,如果她仍然有气力,她可能会对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伙子说:“你跟我的孙子长得真的很像,可惜他死了。”

  可惜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而周寄疆就在她的注视下,拽下了口罩的黑色细带子,露出了苍白而清俊的真容。

  周奶奶手指在抖,她以为这是错觉。

  周寄疆轻轻握着她的手指,一点点挪着,碰触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颚,那是真实的,是可以抚摸到的,甚至指尖寸寸冰凉,清晰无比。

  “我真的回来了。”周寄疆说。

  而周奶奶就在他的注视下,咽了气。

  他来得太晚了,周奶奶已经支撑不住了。

  庄荣白在窗边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直至身后长久也没有声音传来,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最悲伤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缓缓侧过头,看了看病床边心电图机,又看了眼病床边的人。

  周寄疆仍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已经僵硬了,却仍然一动不动。

  庄荣白沉默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他说:“你不好出面,周奶奶后事我会替你办。”

  “谢谢。”

  庄荣白吸了口烟,嗓音发哑:“比起口头上的谢谢,你能够回来,回到我身边,更令我欣喜。”

  那这注定无法实现了。

  “可世界法则无法更改,人终究是要离开,就像是周奶奶,”周寄疆摇摇头,目光始终在病床上,他侧着脸,对着庄荣白,顿了下又说,“也终将会是我。”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庄荣白已经明白了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周寄疆在隐晦拒绝,或者说,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的。

  庄荣白清楚知道这个道理,也就是因此,心下像是压了巨石,怎么也喘不过气。

  周寄疆薄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别劝我放下,”庄荣白突然说,眼神执拗,“你知道的,我放不下。”

  周寄疆便沉默了下去,然后他说:“那就努力活下去吧,带着我那份,活下去。”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周寄疆其实那晚如果清醒一点就可以活下来了,或者说他抑郁症没有那么严重就好了,也就不会因为睡不着而迷迷糊糊吞那么多安眠药,阴差阳错死了。

  他可以熬过这世上很多苦难,唯独抵抗不了命运,敌不过世界剧情寥寥一句“那个主角受英年早逝的深情炮灰前男友”。从他在这个小世界诞生,他就注定要在某个时刻,在风华正茂之时死去。

  只能说遗憾。

  庄荣白没有回答他,周寄疆便又不能自顾自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终这几天两人忙前忙后处理了周奶奶的丧事,周奶奶下葬那天,下了场春雨,周寄疆就戴着黑色鸭舌帽跟口罩,顶着雨,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他看到了很多许久没有再见过面的人,比如好几个小山村里的支教老师。

  长途跋涉,他们看起来很疲倦,也老了,鬓角花白。

  他们也参加过周寄疆的葬礼,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失去了最令他们骄傲的学生才半年多,就要失去周寄疆的奶奶。

  周寄疆似不经意与他们擦肩而过,注意到他们眼眶很红。

  那些支教老师教过很多大山里的孩子,周寄疆是唯一走出大山还过得最好的学生,甚至让他们对山村支教满怀信心,却没想到最后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送葬结束,所有人离开,周寄疆拒绝了庄荣白想要把他接到庄荣白公寓里暂住的邀请,他转过头,还是用以前的那个神态强调,说:“我有预感我会在这十几天里,离开。”

  庄荣白想抓住他的手顿时僵在半空,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周寄疆,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这是第一次居然有人说周寄疆残忍。

  周寄疆不太明白。庄荣白说,不明白就对了,要是你明白,那就一定喜欢我。

  因为对待喜欢的人,一定舍不得他伤心,也不会这样直白把关于死亡与离别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告诉他。

  庄荣白把伞递给他,离开后,周寄疆站在原地,看着男人穿着黑色西装肩膀落满雨水的背影,看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收回视线,然后独自站在墓园里,周奶奶墓碑溼潤,他突然弯下腰,把伞支在了墓碑上。

  雨水钻进衣领,贴在冰凉肌肤那一秒,周寄疆就发现眼前蓦然昏暗,有黑色伞面覆盖在他头顶,挡住他大多视线。

  周寄疆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闷声不作响,蓦然道:“你高烧,好了?”

  就敢这么淋雨了?

  他不说后半句,鹿孤舟也能明白他的潜台词。曾经交往四年多,两人彼此了解,有些事,是骨子里的习惯。

  也因此,鹿孤舟竟然手指发颤,受宠若惊。

  “我……”他平复了呼吸,说,“那天高烧你走了,我在车里,不想去医院,就直接回了别墅躺在床上,其实我想,病死了也没什么所谓,可是很可惜,我还是没有……”

  周寄疆没再听了,他随口道:“是挺可惜。”

  就四个字,鹿孤舟就停住了一切混乱而欣喜的话。

  “鹿鱼,”周寄疆喊他,“为什么你总是不放过我?”

  “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以前他搬出出租屋跟鹿孤舟分手,抑郁症有所缓解,他以为终要迎接来心生,没想到却迎接来了他那对抛弃他的亲生父母在镜头下大肆指责不孝子,以及网络上无端谩骂。

  他艰难对抗抑郁症,无数次告诉自己可以熬过去,才能在死亡前一晚答应跟庄荣白去看海,结果鹿孤舟一通电话就让他负面情绪轻松决堤。

  “你是不是又要在这种时候,告诉我,世界上只有你爱我也只有你能够救我啊。”周寄疆最后都笑了。

  大抵是笑得不够好看的,鹿孤舟低头注视着他,撑着伞,沉默着,面无表情。

  周寄疆笑着,直到僵硬了,笑都冷了,鹿孤舟说:“你亲生父母那件事,不是我。”那只是巧合到极点的一场意外。鹿孤舟那时候知晓,甚至也想过要处理那对糟糕的夫妻。

  迟来的辩解,就像是放久了,坨掉的面。

  周寄疆问他:“为什么啊?”

  明明那晚最后一通电话周寄疆都问过他,是不是他干的。

  鹿孤舟沉默好几秒,终究没有回答,其实他可以辩解,可开口,最后一句话执拗到可怕,他说:“永远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为什么不辩解啊?

  周寄疆有时候了解他,却有时候始终觉得他看不懂他,就像是现在,鹿孤舟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周寄疆突然明白了。

  “因为你那时候太生气了。”周寄疆想,那是生气到什么程度呢,是生气到鹿孤舟打电话来威胁他要把谈恋爱的事情告诉周奶奶,告诉她的孙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肮脏的同性恋者。

  鹿孤舟那时候是个富贵地出来的恶劣小少爷,破落了,也藏不住金钱养起来的骄纵傲慢。

  鹿孤舟习惯性把人踩进泥沼,就像是一句犀利深刻的话——

  打断你的腿,再给你一副拐杖,然后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你要懂得感恩。

  因此,鹿孤舟不吝啬认下任何莫须有的罪名,尽管,他实际上做不出那些事。

  “……”

  沉默下,鹿孤舟舔了下干涩唇角。

  他嗓音发哑:“我没想到你会……”

  他没想到周寄疆会在那一晚被摧毁所有信念,吞安眠药自杀。

  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

  他低头,就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苍白清俊的男人像是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单膝跪地。

  周寄疆失去了意识。

  周寂疆其实不是昏倒,只是睡过去了,他本就出了车祸浑身都落了伤,又兜兜转转忙起周奶奶葬礼的事情,在雨天送葬,伤都顾不上,困得不行。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睁眼,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整个疲惫身体都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连头发丝都诉说着舒服。

  已经入夜了,窗外黑乎乎,风声阵阵,床头柜上微弱昏黄台灯散着卧室里唯一的光。

  周寂疆看到床边趴着个模糊的黑影,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后退,不慎勾落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光也灭了。

  也把床头趴伏着的人惊醒了,那男人脊背如山脊连绵起伏,蕴藏着力量感。

  是鹿孤舟。

  他熟稔摁了床头的按钮,刹那卧室就亮了起来,也最终露出面容,黑如点漆的眸子就那样注视着周寂疆。

  对视大概两三秒,鹿孤舟首先偏开头去,周寂疆仍然盯着他,看他弯腰把碎裂台灯捡起,又把那狼藉收拾了,然后递来一碗药汤。

  周寂疆嗅觉灵敏,一闻就知道是中药,很苦,他摇摇头,没接。

  鹿孤舟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还是被周寂疆一句“我本就不是活人了”给堵了回去。

  两人就沉默下来,唯有周寂疆的呼吸声,在卧室里浅浅响着。

  “我不想喝药,如果你实在想做什么,我膝盖疼得厉害。”周寂疆难得开口,对着鹿孤舟,“帮我抹点药。”

  就这么点小要求,鹿孤舟竟然没应,甚至周寂疆自己俯身去拽膝盖上贴着的裤子布料,也被摁住了手背。

  鹿孤舟抿唇,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你做什么?”周寂疆说。

  其实只要细心就能瞧见周寂疆眼里晦涩,分明不是疑惑。

  可是鹿孤舟终是避开他的目光,开口,喉头涩哑:“别……看。”

  他说别看,周寂疆倒是有了反骨似的,皱眉:“为什么?”

  鹿孤舟仍旧不说话,周寂疆便不理他,自顾自去拽裤腿,可是又被摁住了,重复几遍,周寂疆也就没了耐性。

  “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说话时轻轻掀起裤腿,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腿就那样暴露在人前,当然,也包括那血淋淋伤痕。

  鹿孤舟下意识要阻止他,被他用完好无损的左腿踹下床。

  接着,周寂疆把包扎好的布条一点点拆下,期间牵扯到了皮肉,他膝盖疼得厉害,额头细汗,滑落鼻尖。

  鹿孤舟不愿意看见他那样折磨自己身体,偏过头去。

  可是他还是看见了。

  周寂疆的膝盖,那处毫无血色的肌肤,青青紫紫,青筋暴起。

  边缘有紫红色斑块,蜿蜒,小片大片练成一块,愈发严重。

  “为什么不让我看……”

  周寂疆一下子沉默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鹿孤舟也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突然伸手揽住周寂疆腰身,用力,用力把周寂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

  “没事的。”鹿孤舟颤唞着说,小与他说,更像是与自己说,“没事的。”

  可是,才不会没事。

  他膝盖上长着的——

  是尸斑。

  这意味着什么呢?

  活人身上是不会长尸斑的,他会腐败。

  周寂疆学医,对他尸体腐败之后,产生现象都了如指掌。

  腹部膨胀、腐败绿斑、口鼻流出血水、腐败血管网、腐败水泡、腐败巨人观、软组织液化。

  他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很不体面。

  当然,就算生前再只手遮天的人,死了,怎么也体面不起来。

  周寂疆知道这个道理也看过许多例子,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以至于他一时沉默,怔愣原地。

  鹿孤舟看起来比他更在意,拥抱着他,死死锁着他,怕他随时会离开。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没事的,没事的。”

  直到周寂疆勉强挣开些,鼻腔涌入新鲜空气,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在鹿孤舟耳畔,道:“没关系。”他反过头安慰别人。

  鹿孤舟身体一震。

  “我想去看海,就现在,开车去吧。”然后他真的很真挚,说这句话。

  疯子都觉得他疯了,都长尸斑了还说这种屁话。

  可周寂疆说,他真的很遗憾,吞安眠药那晚意外死了,没见到潮起潮落,初阳升起。

  周寂疆说,没道理这次他还见不到,对不对?

  鹿孤舟说:“对。”

  好像被他洗脑了,鹿孤舟竟然真的大半夜听从他的话,拿了车钥匙,去别墅车库里,接了周寂疆,驶去海边。

  淅淅沥沥春雨打在车窗外,周寂疆坐在副驾驶,指尖描绘着雨的模样。

  他们原先要去机场去国外看海,如今,各种原因下,他们只能在国内最近的地方看海。

  车一刻不停在深夜里行驶了几个小时,周寂疆靠在车窗边听着雨声昏昏欲睡,偶尔醒转,偏头就能看见鹿孤舟锋利侧脸,他眼白明显有红血丝。

  后来鹿孤舟把他叫醒了,他们到了。

  他穿着单薄,就松垮一件卫衣,鹿孤舟给他披了件西装外套,牵他下车往海边沙滩上走去。

  眼前黑漆漆一片,夜风裹挟着海水的味道,从他们身侧奔腾而过,卷来雨水刮在脸上。

  雨也越下越大,远处看周寂疆都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乌蓝海水汹涌击打着沙滩,狂风大作,明显天气不正常。

  身侧男人紧紧攥着他的手,黑暗里热烈着,雨水里滚烫着,顺从着他,与他往危险的地方越来越近,直至在礁石肩靠着肩坐下来,扎根。

  周寂疆额头很烫,鹿孤舟摸了摸,说:“你发烧了。”

  天空不知何时亮了许多,只不过还是灰蒙蒙,快凌晨了,雨也差不多停了,海边浮现了一点猩红,周寂疆说:“我好像烧糊涂了,想跟你坐在这块礁石,看日出,看涨潮,看海水把我们淹没,最后什么也不剩。”

  “这可以算作殉情吗?”鹿孤舟竟然说。

  疯批就是疯批,别人听了周寂疆那段话直接撒丫子跑路了,就鹿孤舟还会说这种话。

  周寂疆默了半秒,正当鹿孤舟唇角向上弯,他突然说:“我不喜欢自杀。”

  鹿孤舟笑意寸寸淡了:“我知道那是个意外。”

  他知道周寂疆不会自杀,无论是因为周奶奶还是因为周寂疆本身性格。周寂疆就不会干出那种事。

  他其实也无数次后悔,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甚至痛苦不堪过。

  如果当时没有失控去打那个电话就好了,没有闹着脾气顶下莫须有的罪名就好了。

  他也会这样想,然后变得更痛苦,更难以释怀。尤其是他后来发现那一晚周寂疆其实订了两张机票,那是两张去海边的机票。

  鹿孤舟嫉妒过那另一张机票的拥有者,后来,发现更令他心脏如同刀割,其实是周寂疆那晚也准备去看海的。

  “对不起。”

  他嗓音哑到不可思议程度,对周寂疆,第一次剥开血肉,选择承认,“或许你说得对,当年你初见我在巷子口被打,就应该头也不回就走了。或者说,当年我不应该雇人演这么一出戏,特意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以至于,相恨,相杀。”

  主角受后悔了,后悔他非要跟周寂疆相遇,以至于事情变成这样,那个倚在二手书店门口安静翻看书页就能吸引贫穷的街道上所有人目光的清俊青年,被他毁了。他死心了。

  【修补bug结束——】

  鹿孤舟最终没有得到回复。

  周寂疆突然肩膀一塌,脑袋落在他大腿上。

  鹿孤舟下意识护住他,顾不得膝盖窝磕碰磨出了血。

  他低头看,只见周寂疆紧闭双眼,眉头紧蹙,已经失去了呼吸。

  周寂疆还是没有看到日出,看到涨潮。

  但是没有关系。

  鹿孤舟抬眼看向汹涌到脚尖的巨浪,神情自若,他知道,他会继续坐着,甚至还会调整一个让周寂疆躺在大腿上并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然后看日出,看涨潮,看海水,把他们淹没。

  他就准备这样按着周寂疆的想法,极致浪漫疯狂,殉情。

  可是他低头亲吻周寂疆冰凉的唇,有什么从周寂疆袖口掉出来了。

  那是一张做生日贺卡的彩色卡纸,浸泡海水里,墨水都模糊一团。

  几个字依稀可辨——

  鹿鱼,别死了,活着,你没资格解脱。

  你要长命富贵。

  偿命负愧。

  落款是周寂疆的名字,以及一个日期。

  日期不偏不倚就是鹿孤舟生日被周寂疆海底捞放鸽子那天。

  原来周寂疆早就写好了贺卡,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周寂疆为了这一刻给他送上最恶毒的祝福,等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寂疆想要他长命富贵,活受罪,而不是死亡摆平一切罪恶。

  罪恶者真切感到痛苦,这才是赎罪。

  鹿孤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注视着周寂疆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的身体,那身体正在慢慢变透明。

  周寂疆真正的尸体早就在半年前,进火葬场,又埋入地底,现在正在墓园里跟周奶奶,并肩而立。

  周寂疆是在骗他,就是想看他痛苦,明明眼里晦涩,那样清晰,可他却刻意忽略……

  鹿孤舟脑子里胡乱想着乱七八糟的事,看着周寂疆身体一点点变淡直至肉眼无法再看见,他突然觉得好疼,脑袋好像要炸开了。

  他那么想要留下周寂疆,那么想要陪他去。

  可是周寂疆不想要他。

  周寂疆把他留在了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祝他长命富贵,让他痛苦度过余生。

  他自虐一样想着,盯着那被浪覆了半截的礁石,发了狂。

  如果周寂疆想要他赎罪,那就更痛苦些好了。

  这是周寂疆想要的。

  他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尖锐坚硬撞上膝盖,礁石很快就满是血腥气,边缘海水被染红了。

  天亮了,日出,朝霞爬上天边,像血。

  鹿孤舟拖着右腿,跌跌撞撞往沙滩边走,期间有游人撞见他,吓得尖声大叫。

  鹿孤舟本就是疯子,现在就更像是疯子,才凌晨,他攥着那张墨水都乱七八糟的贺卡,终于熬不住身体虚弱,仰面倒在沙滩。

  或许有人从那冒着青色胡茬,又血迹斑驳的疲惫面容,认出来这是电竞世界冠军鹿孤舟,又引发网络轩然大波——

  鹿神疯了!

  可能还会从中猜测千万种可能“为什么疯了”,编造各种离奇古怪的剧情。

  那又怎么样呢?

  鹿孤舟不在乎。

  他鼻腔里全是海水味道,眼神恍惚,看着浩浩云海,旭日东升,雾气渐薄。

  余生,他成了一个残废,再没有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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